 8月2日，神木县医院，病人在合疗科进行报销。 8月6日，陕西神木县。两家讨债者共七口人，一起住进欠债人的一套房里。 8月，神木随处可见的小额借贷公司，如今已关门歇业。A22-A23版摄影/新京报记者 王瑞锋 二十多天前，时任陕西神木县委书记雷正西，和神木县一起站在了舆论聚光灯下。以推行免费教育和医疗著名的神木，此前传出财政亏空、免费政策可能取消的言论。加上煤炭经济下滑，民间借贷市场崩塌、诸多人陷入三角债。在听说雷正西要离开神木后，民众情绪一度达到顶点。 神木依托煤炭经济“暴富”，跃为全国百强县。民间集资也在暴利时代发展起来，大量资本炒作煤矿、房产和黄金行业。但当煤炭价格下跌，相关市场也随之走向崩塌。 雷正西7月26日起，仍担任榆林市委常委，不再任神木县委书记。“后煤炭时代”，神木要如何发展？神木人一边纠缠着集资三角债，一边观察神木“走向”。 陕西神木县，8月6日，人民广场两侧林立的高楼墙体上，横七竖八贴着低价出租的广告。 十天前，在神木做了5年县长、3年县委书记的雷正西，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告别了这个西北唯一的全国百强县。 7月26日下午，神木县委县政府官方网站公布消息，雷正西不再担任神木县委书记、常委等职务。 这个消息，当天就传遍了神木。 此前，因传说雷正西要调离，神木人民曾试图“强行挽留”。7月15日，人们聚集在人民广场要说法。 这些人中，有陷入债务危机的民间集资借贷者、担心取消免费医疗、免费教育的人们，还有反映问题的农民等。 神木和雷正西，便是在那个时候，陷入舆论漩涡，吸引了全国的目光。 当地称不会改政策 一名当地官员分析，神木不会轻易撤销“两免”政策，“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，在自己任上挨老百姓骂呢” “这只是正常的工作调动，与此前传言的财政亏空无关，更与7月15日的群体性事件和集资案件无关。”7月26日，榆林市委宣传部孙姓副部长说。 他证实，雷正西已不再担任神木县委书记等职务，仍担任榆林市委常委。 7月15日前，神木民间就传言县委书记雷正西要调离。 民间还传言神木财政已亏空，称雷正西在任期间花掉了前任留下的600亿元，负债300亿元，“甚至公务员工资都是从省政府借了2亿元”，“神木的免费医疗、免费教育也都会被取消”。 这些传言，加之此前民间集资市场崩塌，让神木人“群情激愤”。 群众集会后，7月16日，榆林市委组织部曾称，雷正西任榆林市委常委后，仍兼任神木县委书记。 十天后，7月26日雷正西去职的消息公布。神木将取消免费医疗、教育的传言又四起。甚至传言医院没钱开始给病人打白条。 8月2日下午，神木县医院，十多名患者在合疗科门口排队报销，领取现金。患者刘女士告诉记者，她也是听说政府没钱了，赶紧来报销。 神木县医院合疗科主任乔小平则表示，“医院目前资金充足。” 过去数天，记者探访了神木县医院、神木第二医院、大兴医院等多家医院，未发现报销不出钱款的情况。 神木县财政局总会计师张顺平称，财政收入降低，县政府也会优先保证民生项目，推迟一些基建项目。 有当地官员分析，神木应不会取消免费政策。一名官员说，无论经济形势和财政状况如何，神木都不敢轻易撤销“两免”政策，甚至“两免”已是政治任务，“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，在自己任上挨老百姓骂呢。” “两免”政策的首推者、雷正西的前任郭宝成，神木人民也曾欲留住他。不过方式不一样。2010年9月，郭宝成调离，神木人深情挽留，有人发帖，“老郭不能走，我们坚决不让他走……一定让难得的好父母官留下。” 煤炭兴城 雷正西任神木县长的那一年，煤炭经济正让神木一跃千丈。神木从贫困县成为百强县 今年53岁的雷正西，陕西省绥德县人，当过老师，在榆林市委从事过政策研究，也分管过农村工作。 2005年9月，雷正西开始担任神木县委副书记、县长时，神木的经济正一跃千丈，飞速发展。这仰仗于神木地下存储的500多亿吨煤炭。同年，神木煤炭的价格每吨上涨超过50元。 彼时，神木西沟办事处的农民李明亮(化名)看到，从外地来神木运煤的大卡车，在公路上拥堵到二三十公里长。各种私营煤矿雨后春笋般兴起。 李明亮果断将经营了十多年的地毯厂关闭，将攒的近100万元，入股了朋友的煤矿。 李明亮说，在2002年买一个煤矿大约不到1个亿，到了2006年，涨到2个亿，到了2008年，同样一个煤矿炒到10个亿。这也给入股者带来暴利，“入股煤矿一块钱，年底就能返还一块的红利。最疯狂的时候，数倍都不止。” 五六年时间内，李明亮的100万，兑成了1000万的收益。 煤炭经济的发展，也造就了诸多亿万富翁。据《中国民间资本投资调研报告》统计，在人口40余万的神木县，资产过亿元的富豪人数达2000人。 各种豪车出现在神木街头，各种高楼、酒店、饭店、KTV鳞次栉比。 这个县城的物价也飙起。当地人介绍，在神木，“KTV”最便宜的啤酒25元一瓶，最贵要125元。四五个朋友每去一次KTV，花费要3万元。 煤炭经济也让神木飞速发展。从2001年至2011年十年间，随着煤炭价格持续上涨，神木从原来的贫困县，跃为全国百强县。 2008年，神木煤炭年产量达到两亿吨。这一年它成为中国百强县第92位。2009年跃到第59位，2012年跃居第26位，GDP达到1003.89亿元，被誉为西部经济第一县。 “免费”政策引关注 雷正西告诉媒体，神木经济有了长足发展，财政状况有很大改善，因此推行教育、医疗免费 依托煤炭经济带来的雄厚资金，神木政府推出了两项被全国关注的政策，免费教育和免费医疗。 2009年，还是神木县长的雷正西接受《西安晚报》采访时说，全民免费医疗不是哗众取宠。 这年3月，神木推出全民免费医疗制度。此前，2008年春，神木推出城乡12年免费教育，从小学到高中“零收费”。 两项惠民政策甫一出台，即获得民众好评。 8月2日，神木县医院合疗科主任乔小平说，免费医疗“让老百姓享受了干部的待遇”，“老百姓只承担400元的起付线，诊疗费、药费、住院费全额报销。” 雷正西对媒体强调，神木抓住了煤田开发和能源化工基地建设的历史机遇，县域经济有了长足发展，财政状况有了很大改善，故推行“双免”。 神木县财政局向记者提供的数据显示，2009年神木地方财政收入20.9亿元，上级补助6.87亿元，财政支出27.7亿元，净结余700万元。 2010年1月，雷正西接受西部网访谈时称，神木免费医疗财力保障主要靠民营经济，而促进民营经济的发展，主要采取的措施是人才、融资、环境。 前任县委书记调走，2010年9月雷正西出任县委书记后，进一步加强了免费政策。次年9月，将幼儿园教育也纳入免费体系。 据神木当地媒体报道，今年1月29日，雷正西看望老党员和困难户时说，2013年神木将进一步完善免费医疗政策，继续提高报销比例。 神木的免费政策，也获得了陕西省一些官员的支持。陕西省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副厅长赵云曾对媒体说，“神木县的领导愿意将财政用于普通百姓的医疗保障和社会保障的‘民生情怀’值得肯定。” 支持民间融资 雷正西的言行，表现了对民间融资的支持。“没人再关心合不合法，因为县长都支持。”参与集资的王立国说 从公开资料看，教育医疗之外，民间融资问题也是雷正西关注的重头之一。 2008年11月，在搜狐主办的“能源与金融世界论坛”上，时任神木县长雷正西发表《以创新精神为县域经济发展营造良好的金融生态环境》的演讲。 “加强金融生态环境建设，在金融危机的大背景下加快激活民间资本，是解决广大中小企业和创业者融资难题的具体实践。通过加快组建村镇银行、小额贷款公司等新型金融机构，激活沉淀资本。利用好神木民间多达165亿元的居民储蓄存款。”雷正西的讲话，被认为是支持民间融资的表态。 当时，神木的民间集资正“风生水起”。 煤炭带来的巨大收益，让神木人手上的“闲钱”多了起来。另一方面，一些大胆的投资者，亦急需更多资本。地下钱庄，也就应运而生。 调查显示，2000年前后，一些小规模的地下钱庄已在神木出现。 随着煤炭经济发展，民间集资借贷逐渐走向“全民”化。人们以高息吸纳民间资本，炒作煤矿、房产、黄金等暴利行业。在煤炭价格上扬时，吸纳的财富急剧膨胀，利益均沾，很多人成为富翁。 神木镇农民王立国(化名)2007年时放弃了卖山货的生意，在村里成立了一家典当行，当起小信贷公司老板。他以1分的利息吸纳村民的资金，再以1.5分的利息贷给大的信贷公司或者煤矿老板。 彼时，王立国的信贷公司没名字，更不敢在工商局备案。 依然是2008年那次论坛，雷正西还谈到，探索农村宅基地、林权、土地使用权等抵押方法，鼓励农村小额贷款与小额保险的联动机制。 雷正西的“表态”，也使得王立国们的典当行，从地下走向台面。 2008年12月25日，雷正西出席“神木县惠民小额贷款有限责任公司”剪彩。这被认为是政府对民间融资的公开支持。 到民间集资鼎盛的2011年，保守估计当地地下钱庄有上千家。“有些人在宾馆租个房间，找两三个人就可以出去找钱了。一些正规注册的文化公司、商贸公司，也开始做借贷生意。”王立国说。 数年时间，利息从1分涨到2.5分，2012年时还达到3.3分，当时的银行存款月利率约3厘。 高额利息的诱惑，让李明亮拿出近500万元，投入到地下典当行，“每天只要一睁眼，四五千块钱的利息就到手了”。 在经济形势良好的前提下，民间借贷者们也维持着良好信誉。每三个月，参与集资的老百姓都会获得高额回报。 “没有人再关心合不合法了，因为县长都支持。”王立国说，“政府支持，利息高又没亏过，如果有钱不集资，会被骂傻子。没有人再考虑风险了。” “最美县城”一夜“崩盘” “点灯工程”等系列项目，让神木人指责为挥霍。民间集资出现问题后，雷正西成为矛头所指 雷正西成为县委书记后，也着手进行大规模的城市建设。2012年12月19日，陕西日报曾报道他治下的神木，“全力建设‘陕西最美县城’”。 “点灯工程”是其中项目之一。在神木，每晚8点开始，县城的东山和西面二郎山，整个山体会闪烁一夜，不计其数的景观灯挂满山面。 公开资料显示，近三年时间，神木政府还先后投资40多亿元，用于新建和改造了22条主干道路等。 神木人认为雷正西挥霍浪费。甚至编顺口溜嘲讽他的“面子工程”，“东西两山点灯灯，滨河路上贴板板，东兴大街剥皮皮，高速路口挂人人，大街小巷换牌牌。” 李明亮解释，滨河路上所有建筑外墙都挂上了石材，原本完好的东兴街、新村大道被毁重修，高速路口立了数个杨家将雕塑，大街小巷的店铺牌匾被统一更换。 不过，这些风光，随着煤炭价格走低而变化。2012年，煤炭价格由最高时每吨800元回落到300多元。神木经济受到冲击。 神木县财政局“2013年上半年经济运行分析”显示，上半年，神木地方财政收入24.1亿元，下降23.8%，完成全年任务60.5亿元的39.8%。 经济下行，也让民间集资的金字塔开始崩塌。投资失利的借贷者，开始从东家借钱还西家利息。到2012年12月“张孝昌案”发生，暴富的神木人一夜间陷入纠缠不清的三角债中。 此前，神木人张孝昌以2.5分至3.3分的高息集资借贷，用以炒作黄金和矿产。涉案金额达101亿，涉贷人员1380人，涉贷公司56家。最终，价格的跌落让张孝昌破产，并被拘捕。 多米诺骨牌效应显现，诸多神木富翁变为负债者。 神木人相信，政府也没钱了。也是在这个背景下，免费医疗、免费教育会被取消的消息开始流传。 今年7月12日，神木部分民众在QQ群、贴吧、手机短信上看到或收到信息：“神木经济一落千丈，神木人民人人要账，三角债务你拖我拖，现任领导要跑，神木不得解放，定于15日上午10时在广场集会。” 三天后，神木民众聚集广场，要“打倒雷正西”。 神木“讨债时代” 县法院至7月11日的统计，几年间共受理借贷纠纷案件2771件，超过去年全年的数量，更是2011年的四倍多 集会事件一星期后，7月23日，雷正西主持召开县委常委扩大会议，主题是，部署打击和处置非法集资、办理民间借贷案件、社会维稳及完善金融运行。 雷正西强调，“妥善解决民间借贷引发的矛盾纠纷已成为当前工作的重中之重”。 3天后，雷正西被宣布去职。 这个时期，神木民间集资导致的讨债风波，也愈演愈烈。 王立国是张孝昌案的直接“受害者”。2012年底，他以2.2分的利息，吸纳全村近百户的500万元，然后以2.5分的利息投给了张孝昌。 现在，他每天要接待络绎不绝的讨债者。他自己400万元的资产投在了煤矿，也无法追回。 有时候，被逼得急了，王立国也会对村民嘟囔，“当初分利息的时候，是谁非要把钱投给我的？” 李明亮曾把300余万投给房产商王买林，也未追回。去年腊月二十八，李明亮在王买林家门口堵了一天，王把房子钥匙丢给了他，说，“愿意住你就住着。”第二天，在王家，李明亮正做饭，一名陌生女子也住进来。李明亮赶紧搬了出去。 钱要不回来，今年5月，李明亮和另一名讨债人，两家七口，共同住进了王买林的一套房里。为抢夺王的另几套房，一些讨债者让人把防盗门焊死，“我抢不到，别人也别想抢走。” 神木证诚律师事务所折锐律师说，年初至今，已有近千人次向他咨询借贷案件的问题。 高楼林立的县城，如今显得有些空寂。媒体开始用“萧条”来形容神木。那些高端的酒店也少人住了。 曾“身家”千万的李明亮说自己已身无分文。过去近8年时间，他和妻子从没工作过。今年初，妻子开始去药店卖药，月工资1000多元，“以前钱就是数字，现在1000块钱辛苦挣的，都舍不得花了。” 在李明亮看来，神木最好的时代，已一去不复返。 8月2日，滨河大道上，一家进口车专卖店的老板，仍对当年出手阔绰的神木人津津乐道。“卖得最好的路虎，加价30万再卖，都没有讲价的。” 现在，这家店售卖价格5万元的车，一个月才卖出2辆。 神木县法院截至7月11日的统计，今年共受理民间借贷纠纷案件2771件，超过去年全年的2015件，更是2011年的四倍多。 这个曾创造一夜暴富神话的城市，正纠缠在民间借贷的官司里。 □新京报记者 王瑞锋 陕西榆林报道 | 
